祭苍红·小杏
小杏，是父上大人给我的另一个名字。私下里，父上大人更喜欢这样唤我。
印象中，父上大人总喜欢拿一串六文钱逗我，记忆里的六文钱总在我一步之遥的前方摇荡，无论用何种办法都没能触碰分毫。每当我因为无法得逞而负气时，父上大人又总是笑得无比宠溺的递过一串团子，半哄半骗的诱我继续下一轮游戏。
这样的温馨一直延续到虎菊丸的出生。
“八姬，这是虎菊丸，将来要继承伊达家的嫡子。”与弟弟的初次见面，母上大人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同我讲了那样的话，她说话时看着我的样子，和父上大人训示家臣时的神情如出一辙。
那时的我尚且读不懂他人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，只知道虎菊丸的到来，占去了母上大人原本就不甚亲切的关注，也结束了父上大人与我的六文钱之戏。我曾经很不甘心的跑去父上大人房中翻寻那串六文钱，却被母上大人斥责良久。从那时起六文钱便悄无声息的淡出我的视线。
再次见到六文钱已是虎菊丸元服之后了，
元和元年，这一年因一场壮烈的战事而让许多人铭记于心，而许多人的命运也因那一场战事而改变。元和元年的那一场战事被后世称为—大阪夏之阵。
虎菊丸在夏之阵后的秋天元服，正名忠宗；我的夫君在夏之阵后被流放，而我也在他去往伊势国的时候，被召回本家。
再次踏入仙台城，距我十二岁离家已是九载有余。
我去拜见父上大人，曾经宠溺的递给我团子的父上大人，曾经豪气干云的训示家臣的父上大人，看来既熟悉又陌生，他变了，变得深沉，也更沉默。
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来自他两鬓微现的华发，还是源自他脸上名作寂寞的表情，元和元年的我，经历了人事变迁的我，已经能读懂些许父上大人面容里的喜怒哀乐。
“小杏给父上大人请安。”我伏身行礼，半晌得不到回应。疑惑的抬眼，却正对上父上大人游离的目光。是因为离别太久了吧，我笑着对父上大人重复道：
“小杏给父上大人请安。”
“杏（幸？）……啊，是小杏啊，你已经这么大了。”
近十年分别后的会面让我不自觉的报上“小杏”这个名字，沉浸于重逢心绪里的我忽略了父上大人呼唤时不准确的发音，只要还记得，念错音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“姐姐！”拜见过父上大人，在庭院里遇到了忠宗殿。当年在我出嫁时拽住衣袖不愿撒手的孩童，如今已是翩翩少年。
“哎呀，虎菊丸大人，很久不见了。”
“姐姐！我已经元服了，别再虎菊丸虎菊丸的叫了。”
“忠宗殿元服之后有什么事最想做吗？”
“当然是初阵！如果不是拖到现在才元服，说不定夏之阵我就可以初阵了。如果是跟片仓将军一道，说不定还能遇上被家康公称为‘日本第一……’”
我注视着说着豪言壮语的忠宗殿，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像极了父上大人，光芒耀眼。可奇怪的是，当他提起夏之阵，提到‘日本第一强兵’，我眼中却闪现出父上大人含着寂寞的神情，莫名心痛。于是我无法抑制的打断他的话：
“别说了虎菊丸，这个天下是家康公的了，已经，没有战争了。”
“姐姐你？”
“忠宗殿，你是要继承伊达家主之位的人，是伊达家未来的庇护者。所以请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初阵，请努力成为父上大人那样强大的人吧！”
虎菊丸诧异的看着我，他还无法理解得太深，犹如当年的我。
在去拜见母上大人的路上，我被角落里的议论声拦住了脚步。
“今天片仓将军带来的那个女子，据说是真田家的女儿呐。”
“什么，是在夏之阵里差点儿逼死家康公的那个……”
“没错，就是被家康公称作‘日本第一强兵’的真田幸村家的女儿。”
“那传闻是真的啦，真田大人因为欣赏交过手的片仓将军，所以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片仓将军。”
“谁知道呢，这兵荒马乱的，家破人亡的贵族多了去了，你怎么肯定那女子就是真田家的女儿。”
“你没看见她衣襟上还绣着真田家的家徽吗？”
“六文钱！说不定是真的呐，我今早还在主公的院子里捡到一串六文钱，据说跟真田大人脖子上带着的那个六文钱一模一样。”
六文钱，这三个字唤醒了我幼时的记忆，那总在离我一步之遥的距离摇荡的六文钱，那在我视线中消失许久的六文钱，就要重现了吗？
“你们在干什么？”我摆出本家公主的身份走了过去，惊惶的下人们没有发现我周身努力抑制的颤抖。
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？”我模仿着母上大人的姿态，不动声色的接过下人手中的物件。
“你们要记住自己的身份，需谨言慎行，不要在背后嚼舌根，都散了吧。”我握紧手中的六文钱，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到来的母上大人正注视着这个角落发生的一切。
“给母上大人请安。”六文钱硌得手心很痛，但我不敢也不愿把它呈给母上大人。
“八姬，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吧。你不在家的日子里，政宗大人时常念起你。自夏之阵以来，他总是寝食不宁，许是打了太久的仗，心神一时难以平复，你现下回到家中，也应该好好尽尽孝。没事就多陪陪你父亲，但需警言慎行，记住了吗。”
“是，母上大人。”六文钱在手心攥出了汗，我低着头，却能感受到母上大人投射在我手背上的目光。
按照母上大人的嘱咐，我尽心服侍父上大人。虽然我的陪伴令父上大人开心不少，但每每夜半，他仍会从梦中惊醒，声声呼唤着什么。此症无医可治。
此外，父上大人对真田家似乎有种莫名的好感，不论是对片仓将军续弦阿梅夫人这件事的关注，还是在家康公面前对真田旧部的保护。凡是与真田家相关的事物，都能唤起他沉寂许久的活力，令他重现在战场上挥舞六刃的风采。
父上大人对阿梅夫人甚是青睐，不但送了许多精美的贺礼，甚至亲自前往片仓府上观礼。我也因此认识了片仓将军的后妻，真田家的女儿—阿梅夫人。观礼当日是我与阿梅夫人的第一次见面，说不清是什么原因，彼此间相视一笑仿若旧识。
宽永五年，父上大人将族内事务正式转交给忠宗殿，开始归隐。他摒弃所有亲人，只允许在节庆之日拜访请安，我也不过借着送日常物品的机会多见上一两面。
自归隐后，随着年岁增长，父上大人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，对团子的喜爱却与日俱增。每当我送团子去的时候，他总会要我称他政宗殿，然后很开心的边叫着“小杏”，边招呼我在身旁坐下。
一日，父上大人递给我一封信，说是阿梅夫人遣人送来，叮嘱一定要交给我。
真是奇怪，为什么不把信送去本家那边，而是请父上大人转交？信封里只有两页纸，第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：请公主殿下全权处理此信。第二张纸上是一首诗。信中的字体我认得是阿梅夫人的，但诗作未必是她所写。
第二页纸上的诗，名为《点苍》。
渡者遥唤三途川， 比良岸边兀自还。
犹念尘间六刃苍， 借梦轻点寂寞颜。
看完这首诗，疑惑更深，却也更加确认这首诗绝非阿梅夫人所作。
因为，我这里也保存着一首诗，那是父上大人归隐不久后所作，成诗的那个日子因为特殊而令我记忆犹新。
父上大人的诗，名作《忆红》。
红莲业火映苍穹， 双枪劲舞催马蹄。
展臂奔迎忽惊梦， 回首斯人寻无迹。
诗成之后，父上大人藏于身边不时阅览，但近些年他常将诗章遗忘于屋角。我见他神思混沌似乎不甚记得此事，又怕他胡乱搁置被下人误拾了去，于是就自做作主张收了起来。
初读《忆红》已觉异样，如今又收到阿梅夫人转承的《点苍》，更觉不同寻常：这两篇放在一起倒像是两个人分隔天涯的思念在遥相呼应。想来，阿梅夫人也是觉察出了什么，所以才会通过父上大人把信转交给我吧。
“幸，小杏，我的团子呢？”父上大人用词混淆的呼唤持续已久，我也不去纠正，只要他高兴就好。
是的，只要父上大人现在高高兴兴的度过余生便好，那些恐会招惹纷扰的事情，就让它消散于时光中去罢。
“政宗殿，您要的团子在下送来了。”
时光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溜走，宽永十三年的夏天父上大人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。终前喃喃自语，言辞不清，到底说了什么没有人听懂。
葬礼之后我遇见了前来吊唁的阿梅夫人。
“阿梅夫人请留步。”
“公主殿下。”
“夫人知道我要问什么，对吗？”
“那封信并非出自我手，而是先父托梦所作。”
一切似乎都已明了，一切又似乎都掩在雾中。我不会告诉阿梅夫人，家父曾写过那样一首诗，阿梅夫人却也未必不明隐情。故人逝归尘，往事飘随风，就这样也好。
小杏，是父上大人给我起的另一个名字，私下里他更喜欢这样唤我。终有一日，我将带着这个只属于父上大人与我的秘密归于尘土，世上便再无知晓者，就这样才好。
- 终 -
